我的前同事小李,在连喝两瓶冰镇汽水后,因心源性猝死而去世,年仅27岁。而他的父母,在骤然失独的打击下,几乎都精神失常了。哪怕多年以后,我也无法忘记当时的场景。 我在工厂基层实习的时候,所在的班组里共有三个人。 班长的年纪,比我大个五六岁,他长得高大壮实,也非常能干。我们在人前人后,一般都喊他老班长。 之前公司曾有个领导家属,经常安排我们去干各种奇葩工作,甚至还要求我们去“清查车位”。如果哪个车主的级别不够,就要统一清理到工厂大门外面去。 结果老班长巧使手段,以那位领导家属的名义,挨个命令总监级别的领导挪车,让那个家属在总部大楼出了大丑。从那时起,她再也不敢在我们这边兴风作浪了。 老班长在办这件事的事情,所带的两个组员,就是我和小李了。 小李大约比我矮个半头,但是膀大腰圆,颇有力气,绝对是一个能干活的好手,也是我一个难得的“酒友”。 有时候领导不在,我们几个人就会稍微放纵一下。一般都会去公司对面的刀削面馆,点上一些烤串,几瓶啤酒饮料,大伙吃吃喝喝,这是工厂生活之中,所仅有的一点亮色。 但是小李,有个很不好的生活习惯。他在喝啤酒、喝碳酸饮料的时候,经常喜欢对瓶吹,而且一口就吨吨吨喝下去半瓶。也正是这个习惯,埋下了他猝死的祸根。 就这种喝法,当时倒是喝得很爽,过后可就不一定舒服了。虽然他每次都事后后悔,但当他下一次再喝啤酒的时候,仍然还是一口吹半瓶的老样子。 有一次,他晚上先干了三瓶啤酒,又和几个朋友干了三大瓶可乐。当时喝得挺爽,结果第二天吐得翻江倒海,直到下午都没能缓过来。 在这种不健康的生活状态下,他的生命,在猝不及防中走向了终点。 他出事的那天特别热,天气预报说的是35度,但是当天的体表温度,少说也得有五六十度。穿着铁头安全鞋走在地上,就感觉脚下踩的是烧红的铁板,分分钟就要被烤焦。 一到了夏天,公司食堂的饭菜就不太稳定,经常会以“预防变质”为名,给大家发一些米饭咸菜之类的东西。所以我们这一伙人,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个派系。 一派是“凑合派”:无论午饭有多差劲,都要凑合吃下去,因为食堂的午饭不要钱。老班长、我,还有工段长老穆,都属于是典型的凑合派。 其实工段长老穆,那绝对是会吃会做的行家。后来他带着这份手艺,开了个饭店创业,果然成果卓著——轻轻松松地,就赔进去了几十万。 后来他搞自媒体赚了钱,才算是成功堵上了这个窟窿,不过那都是后话了。 另一派则是“享受派”:如果午饭不好,就直接出去吃。小李就属于那个派系的。每天中午,他都跟着其他人去刀削面馆,顺便点个凉菜、喝点饮料,这样吃起来舒服一些。里外里,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。 这天午饭之后,老穆照例在那刷手机看新闻,老班长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,鼻子边上还淌下了一道鼻涕。我则掏出了扑克牌,拉着隔壁两个干镗床的兄弟,一起打上了斗地主。 还没打几把,老班长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。他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,右手在脸上身上摸索了半天,才从口袋里翻出了手机,然后放到了耳边。 刚听完第一句,老班长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,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。然后他开始拍老穆的肩膀,我说穆段,小李去医院了,咱俩赶紧过去吧? 老穆连头都没抬,怎么去医院了,是中暑了还是怎么的,这还需要咱们去吗? 老班长一边焦急地换着衣服,一边跟老穆大声说,小李喝可乐出事了,听说已经开始抢救了,具体的我也不知道,咱们赶紧看看去吧! 老穆一听这话。立刻就变了脸色,连忙三下两下换了全身行头,咚咚两下把铁头安全鞋踢进了柜子里,然后脚不沾地儿的,跟着老班长就跑出去了。 直到傍晚,我才接到了老班长的电话,他在电话里告诉我,今天别加夜班了。赶紧换衣服,到厂门口上车,因为小李已经过世了。 我听了这话,如同遭了雷击一般,这个27岁的壮小伙子,早晨还和我们一起说说笑笑,怎么现在就去世了,这是真的吗? 我上了车之后才知道,原来小李又像以前一样,饭还没等开吃,先吨吨吨干了两瓶冰镇可乐。喝完他就说不舒服,然后就趴在了桌子上。等饭菜都上齐了之后,大伙再喊他,那时候已经喊不醒了。 这时候大伙都慌了,大家顾不上吃饭,赶紧把他送到了医院,但是没抢救过来。他的这个病症的名字叫做“心源性猝死”,我读书少,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。 我只知道,小李这个又和善、又能干的小伙子,已经和我们阴阳永隔了。 在小李的家里,老穆在冰棺前鞠了个躬,留了一份礼钱,就离开了。只剩下我和老班长相对无言,留在原地不知所措,压根就没缓过神来。 我在小李的葬礼上,看见了他的父亲。这个老人家蜷缩在儿子的冰棺旁,就像是一坨小小的黑影。他的脸色很平静,淡定得看不出来喜怒哀乐,仿佛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一般。 我们上前鞠躬的时候,老头有条不紊地还礼,还给我们递烟让座,说着“远来辛苦”的客套话。我在他的眼眶里,甚至没有看到一滴眼泪。 一滴都没有。 但小李的母亲,可就不像他的父亲那么坚强了。她一直在不断擦着眼泪,絮絮叨叨低讲着儿子的往事。我们听来,也是一阵心酸。 儿啊,知道你在工厂里辛苦,你累了,就好好睡一觉吧。明天咱们晚点再起床,好不好啊? 儿啊,一晃都27年了。你一出门就是一整天,咱们娘俩都没机会好好说说话。你就歇着,就听妈一个人说,好不好? 咱在工厂干了快三年了,现在才刚转正,可不能一睡就不起来了。咱们老李家,可从来都不兴偷懒呢。 我听得心下恻然,忍着眼泪走出了房间。却看到门口的老班长,也在悄悄地抹着眼泪。 我们仅仅是一个班组的同事,尚且如此难过,更何况他的父母至亲呢?幸亏他的父亲足够坚强,还能支撑大局,不然就真的要彻底乱套了。 三天后出殡的那天,我们的同事全员到齐了。工段长老穆站在我们前面,领着我们齐刷刷地鞠躬。大家低头默哀,一起送别这个英年早逝的小伙子。 我看到有一个女性的长辈,在搀扶着小李的母亲。她这三天饱受丧子之痛的打击,现在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了,但她仍然勉力支撑着自己,要来送儿子最后一程。 在肃穆的哀乐声中,我们开始举行告别仪式,并在绕场一周后离去。就在即将走出大门的那一刻,小李的父亲突然扑了出来,趴在玻璃棺前嚎啕大哭,我的儿啊,你不能真的走了啊,爹妈该怎么活呀?你这任性的孩子,你怎么能这么无情啊? 就从那一刻起,我终于知道古书里说的“势如疯虎”是什么样子了。因为我们这三四个壮汉,一起下手搀扶,都没法把这个瘦弱的老头扶起来。 就在这个时候,小李的母亲擦干了眼泪,毅然决然地走到了丈夫面前,一把拉起了他的手臂,然后推着他往前走。小李的父亲如梦方醒,才跟随着妻子缓缓走出大门。当他在门口最后一次回首时,忍不住又是一通抽噎。 我们一起走出大门时,两个老人再也忍不住了,开始在门口放声痛哭。而我们这些旁观者,也止不住地泪如泉涌。 这一去就是永别,从那以后,我们再也见不到小李了。 在回去的路上,老穆握着方向盘,不胜感慨地说,从今天开始,在这个世界上,就再也没有小李这个人了。 咱们跟他处了快三年,多少要难受一两个礼拜。可过了这段时间之后,我们也会慢慢忘掉他。 我们该干电镀的干电镀,该干抛光的干抛光,该怎么过生活,就照样怎么过生活。可是小李的父母,他们怎么能忘得了,他们的生活又该怎么过呢? 我们回答不出来,只能一路沉默,气氛沉静得怕人。 时至如今,已经过去了六年,我仍然忘不掉当时的场景。而且从那时起,就算天气再热,我再也不敢大口喝冰镇的饮料了。 因为我那个逝去的兄弟,用他早逝的生命,给我做出了残酷而鲜明的警示。 唯愿时间,能逐渐抚平他们的伤痛吧。